甘甘甜甜矸仔店

生活在超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台灣，可以說是一種幸福，這種幸福應該構築在便利這個貼切的形容詞中，可以到超商繳交罰款、收取快遞、沖印照片，甚至在凌晨、山區也可以買到忘了準備的保險套，不至於壞了雅興。也許是新時代所引領的經營風格、市場競爭下的汰舊換新，迅捷而便利的服務成了便利商店最大的賣點，然而在標準的歡迎光臨聲中，我卻開始懷念起孩提時代的矸仔店。


三百公尺的期待，心算頂尖老闆娘


出生在路邊還有統一麵包、台糖超商跟翁財記瓜子的年代，那應該是便利商店開始大舉進駐市區，傳統雜貨店逐漸走入歷史的時刻。我始終以為矸仔店這個名稱的由來，應該跟甘甘甜甜的糖果扯得上什麼關係。

小時候奶奶總會在晚飯前牽著我的手去附近走走，那段距離大概只有三百公尺，出發點是家，折返點是天橋下的麵粉廠，每個傍晚都特別期待這段祖孫獨處時光的來臨，但追根究底，多半和這短短三百公尺內的兩家矸仔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。

矸仔店的糖果餅乾不同於便利超商，通通都放置在透明紅色蓋子的塑膠罐子中，購買時再由老闆娘用個烤肉夾之類的夾到塑膠袋內結帳，沒有標價也不興標示保存期限這種玩意，只要一聲吩咐，老闆娘便能從腦中瞬間報出價格來，不論是一斤蛋、一包高級精鹽或是一罐麵筋、一瓶醋。不需要用貼著銅板的計算機按半天，學歷不高的老闆娘心算能力總令人咋舌、讚嘆。

奶奶過世多年後再度想起，最是忘不了的竟是那短短三百公尺的獨處時光，還有滿嘴甜滋滋的滿足氣氛。


糖果與蛀牙的內心拉扯，吃糖小技巧


從家裡到學校的路上，有許多不同的路徑可以選擇，走天橋繞過憲兵隊，從慈護宮門前走過；從小廟的側門借道，沿著鐵路邊邊繞到學校後門，但是基於人性本惡的本質，最熱門的路段當屬矸仔店分佈的沿線。

獨自進入矸仔店的最初印象，我想應該是一個美好的開始。那代表著被允許支配零用錢的信賴，代表著被視為長大的一種肯定，卻也代表著開始陷入糖果和蛀牙之間的純真掙扎。以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身高，抬頭看著滿天的糖果，那種感覺除了震撼之外，應該很難找到更貼切的形容。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能對傳統糖果如數家珍，鐵定是當時投資大把零用錢訓練有素的成果。那些糖果早已被淘汰在便利商店的陳列架上，沒有精美的包裝，沒有完整的製造成份，製造商大概是某個私人工廠，也可能出自老闆娘油膩的手。

但那個時代顯然沒人計較這些，不會有消費者跟商店抗議，不會有人計算色素含量、卡路里及糖份、防腐劑是否過多，當然更甭提過期與否這種笑掉大牙的問題。森永牛奶糖常常在口袋中融化黏住，七珍梅要先舔去上面的梅子粉，金柑糖要含在口中靜待自然消失，紅色比百元鈔略小的豬公片可以含在嘴邊假裝長舌，三塊冰要先使勁咬去前端，王子麵要揉碎來吃不可以泡，敲破彈珠汽水瓶子取彈珠老是挨罵，健素糖的鐵盒子要拿來裝昆蟲，涼菸糖當然要夾在食指與中指尖假作抽菸，嗶嗶糖要先吹個滿天價響，仙渣餅為什麼要在藥局裡賣是個不解的謎團……。

這些訓練有素的糖果記憶，裝滿了那個小學一年級的小小腦袋，成了長大後嘴邊的一抹微笑，那是一種只能在回憶中不斷追尋的過往，鮮明但卻顯得有些遙遠。

可是，誰能告訴我是哪個傢伙發明養樂多要咬開瓶底來喝的？


抽籤、糖果、該死的銘謝惠顧


矸仔店的生意永遠比員生消費合作社好，這個理論不在財務報表上證明，卻可以從矸仔店賭博式的抽籤遊戲窺知一二，除了賣些糖果餅乾與媽媽們的醬油雞蛋外，勝過合作社的便是抽籤遊戲明目張膽的擺在店門口。抽籤遊戲不需要什麼配備，也不用擺台賭博式電玩在門口，只需要一個紙盒，上面有一格一格的孔讓客戶去「戳」即可，只要五塊錢便可以戳一次，洞內有張小紙條寫著獎品，諸如口香糖、機器人、卡通貼紙或是再來一次、銘謝惠顧之類。

也有的則是一團線，抽到紅線頭的有糖果，白線頭則無的「賭糖果」模式，也有搓紙片、括括樂一類的選擇。「抽東西」這種遊戲風靡了當時的小學生，只要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孩子，幾乎沒有人不曾體驗過，那是一種運氣式的挑戰，卻也隱約有種叛逆似的賭博成份。姑且不論導師的大力勸導、家長的極力反彈，那種等待開獎的瞬間，大概和現在樂透彩球開獎的心情一樣：期待又怕受傷害。

在柏青哥、賭博機台、吃角子老虎被大肆取締的同時，我很慶幸自己曾經嘗試過這種無傷大雅的賭博，即使獎品只是口香糖一片，卻也有種僥倖靠運氣的刺激感在心中萌芽。

人生就像賭博，不賭不博怎麼活？


惠美仔、將軍抽車、八卦情報站


對矸仔店最深刻的印象，應該要從田埂路轉角的那間「惠美仔」說起，惠美仔其實另有店名，但大概因為看店老闆叫做惠美的緣故，全村的人都這麼稱呼它，幾乎忘了它本來的店名，長大後跟其他同學聊天之下才發現，原來不只惠美，似乎全台灣的雜貨店都有著類似的店名：阿滿姨、玉春嬸、鳳枝嫂……。

這些以人為名的矸仔店，給人的印象正如它人性化名稱般的親切，門口擺放的椅子總坐著下棋聊天的老伯，孩子們在店門口玩起剛剛買到的玩具，不論是陀螺、鞭炮、抑或是尪仔標，那殺氣騰騰的「將軍抽車」跟孩子的嬉鬧聲，似乎有著制式的歡迎光臨所不能取代的童年記憶。

這些婆婆媽媽們不僅是矸仔店的主角，更儼然是社區的廣播站、三姑六婆交換秘密的集散地，誰家小孩考差了，誰家哪天娶媳婦，誰家跟誰有過節，誰的老婆不檢點，都可以在這小小的矸仔店內收到最新情報。

那種關係不同於歡迎光臨、統一發票與新台幣之間的銀貨兩訖，更多的是買賣、八卦、閒聊交織成的鄰里感情。當洋芋片取代金柑糖、產品成份出現在包裝上，電動門叮咚聲取代「將軍抽車」與孩子的嬉鬧聲，歡迎光臨取代婆婆媽媽的八卦情報……，好像那個過往的回憶就更加模糊了幾分。

如果買賣就是一種單純的貨幣交換，那我寧願生活在那個便利超商不怎麼氾濫的時代，至少，八卦耳語所帶的關懷情感遠多過語調萬年如一的歡迎光臨，那箇中的滋味，想必摻雜著一種喚也喚不回的往日情懷吧！

也許是新時代所引領的經營風格、市場競爭下的汰舊換新，迅捷而便利的服務成了便利商店最大的賣點，然而在標準的歡迎光臨聲中，我卻開始懷念起孩提時代的矸仔店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