媒體

媽媽早起做早操，爸爸早起看書報，我早起上學校。《國語課本，國小二年級下學期》

開始對「媒體」這兩個字有具體印象，要從國小課本開始講起，那張輕而薄，早上定時出現在家門口，拿在手上會印上些許油漬的紙張，在孩子眼中其實代表著某種意義───成熟、有智慧。

在對文字、詞彙都還沒有概念的年紀，看報成了一種象徵長大的特權，那桌上一杯鮮乳，輕輕翻閱報紙的優雅動作，就是童年最大的憧憬。

當時的國民小學，學校總會幫每班訂閱一份國語日報或是兒童日報之類的報紙，然而好動的小鬼們總是急忙衝去搶盪鞦韆，報紙乏人問津，於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翻閱著國語日報，對照著注音猜測文章大意，偶爾啜飲一口桌上的統一牛奶，便是我和報紙獨處的時光。

看報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對資訊有著迫切的渴望，現在回想起來，多半是因為看報能讓自己顯得有別於那些看童話故事的小鬼。在大家講著小木偶與灰姑娘時，我已經知道世界上有兵馬俑這種東西，知道王贛駿，知道馬王堆辛追夫人。（但是綁著公主頭的小女孩比較有興趣聽小木偶，失算。）

或許因為家教甚嚴的緣故，小時候少數被允許的電視節目，除了傍晚的兒童節目，晚餐陪奶奶看的苦情媳婦劇場外，就是字正腔圓的新聞了。

離盛竹如年代有點久遠，李四端成為我童年時最熟悉的人物，也許是剛解嚴尚未開放的風氣，或者是因為新聞局施壓，當時的新聞就像白開水一樣，只有冷熱的分別，沒有些五花八門，酸甜苦辣的加油添醋。除了立院通過法條幾號，行政院長表示什麼，台灣棒球表現如何，一些民生新聞之外，鮮少聽到辛辣的社會案件，曖昧的影視新聞，名人隱私之類。

颱風來襲時只有制式的提醒民眾注意安全、慎防風災，至於記者蹲下假裝水深，頂著麥克風質問死者家屬感想，假造兇手下跪場面，簡直前所未聞。雖然新聞就像白開水，李四端造型永遠死氣沉沉，總統新春演說還要三臺聯播，新聞媒體沒有什麼真正的自由，但是新聞還是收視率前幾高的節目。那個時代沒有巧笑嫣然的女主播，沒有太多生活資訊，沒有24小時都在播出的新聞台，如白開水般無味，但起碼當時的媒體健康可靠，不像現在連天氣預報都常常出槌。

可能在知識份子眼中看來，這樣的媒體沒有任何自由，但對我而言，某些程度的無知，相對於過度自由的媒體，也許是種幸福。（我恨李四端，他讓我永遠無法跟小女孩討論八點檔。）

漸漸的，一堆駭人聽聞的社會事件好像充斥整個新聞媒體，分屍案、箱屍案、焚屍案、詐騙保險金預謀殺人……，感覺臺灣的壞人好像在一瞬間多了起來，不再是那群純樸、好客的臺灣人，好像連搭個計程車都會被強暴，租個屋子都會被分屍，上個學都會被綁架。

當時有個藍色蜘蛛網、臺灣變色龍之類的節目，盛竹如坐在昏暗的燈光下，手捧著一本厚重的書，詳細交代每個兇案的始末，每個命案的起因、殺人的動機、手法，伴隨著他的嗓音「事情發生在民國ＸＸ年……誰知道這樣一個決定，竟造就了一場悲劇，兩條人命，三個截然不同的人生。」

雖然盛竹如總會詳細的介紹警方破案的手法和關鍵，並在節目尾聲說些法網恢恢，疏而不漏之類的警語，不過不但沒讓我對警方的破案手法產生信心，反而每每不敢起床上廁所，連作好多天的惡夢，甚至在盛竹如播報體育的時候，聽到他的聲音，雞皮疙瘩直起。

擔心自己出門會遇害，擔心分屍案件發生在週遭，對治安有無限的懷疑，對社會有極端的警戒，現在想想也許杞人憂天，但那是個對壞人特別敏感的年代，處在經濟起飛，民風蛻變的過渡期，人心的隔閡愈來愈疏遠，隨著媒體播報方式的轉型，社會上的壞人，作案的手法也隨之進步，有時甚至會想，這究竟是臺灣人在變，還是媒體把社會的黑暗面給完整的呈現？

臺灣人曾經透過新聞媒體和全世界一同見證阿姆斯壯登陸月球，曾經邊吃飯邊看忠仁忠義分割手術，曾經蔣總統逝世看了一個月的黑白畫面，曾經在黨外時期看著朱高正拿著擴音器大喊，曾經徹夜未眠看著金龍少棒遠征威廉波特，當晚鞭炮滿天價響。

在這些媒體與閱聽人和收視率的微妙拉扯中，媒體播報愈來愈辛辣，話題悚動，標題斷章取義，甚至隱約向綜藝化靠攏，自導自演著一些「新聞創作，案件製造」。

臺灣人變得更加沒耐性、壞脾氣，對媒體愈來愈懶得在乎，甚至有習以為常的傾向。曾經我們因立法委員在立院罵髒話而訝異，現在卻對政客大打出手，互相羞辱，顯得冷漠與司空見慣。

不曉得是對媒體完全失望，保持懷疑，還是因為念舊的情緒發酵，總覺得活在過去那個媒體白開水的年代也沒什麼不好，也許不再有辛辣的話題滿足人心潛在的偷窺欲，也許不再有頂著豪乳的辣妹上電視，也許不再有婀娜多姿的女主播，但反璞歸真，還一口屬於白開水的健康與恬淡，似乎才是媒體的本質。

我對每家媒體都沒有特別歧見，只是在媒體疾呼政治迫害，政府打壓媒體的聲浪中，媒體還是瘋狂的用各種花招製造新聞，網友說、模擬畫面……，方法更多、手段更巧、新聞更辛辣勁爆，在這同時我反而想起爸爸陪我看新聞，還有手持報紙所代表的成熟和智慧。那個「不自由」的媒體對社會帶來的正面意義，肯定多過這個自由的年代。

我不是全盤否定媒體，我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個喝著鮮奶看報紙的早晨……。